《维罗妮卡的双重生命》海报与剧照
生命的联结,灵魂的相通,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深奥得多,也美妙得多。
“噢,你们划着小木船,因为渴望聆听我的歌唱;
尾随载满我声音的木筏驶向彼岸,请回到你们的自己熟悉的土地,
不要随我冒险飘向茫茫海洋,以免失去自我而迷航;
我要横渡那无人越过的大洋,我有密涅瓦女神吹送,阿波罗引航……”
音乐是这部电影的灵魂。那天籁般的歌声如灵魂之音倾泻,那么自由、那么美好,但就在演唱达到最高潮的瞬间,心脏病突然发作,波兰的维罗妮卡,死在了自己热爱的舞台上。而此刻,远在法国的维罗妮卡心中突然地一阵莫名的悲伤,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维罗妮卡的双重生命》(又名《两生花》),用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话来说,是一部探索个体灵魂的电影。
电影中的一切都围绕着两个维罗妮卡展开,一个维罗妮卡在波兰克拉科夫,一个维罗妮卡在法国巴黎。生活在两个不同国家、不同城市,却拥有相同的面貌与名字的姑娘,我们搞不清楚究竟谁是谁的身体,谁是谁的灵魂,或者按照导演所讲,她们两个本就是同一个人,互相为彼此的灵魂与身体。
影片中,波兰的维罗妮卡在克拉科夫的广场上撞见法国的维罗妮卡,这是她们的唯一一次相遇;此后很久,法国的维罗妮卡发现了波兰维罗妮卡的照片,体认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她们从未见过面,就像我们的身体从来不曾见过我们的灵魂,眼睛看不到眼睛一样。这部电影,基耶斯洛夫斯基讲述的就是拥有着同一具身体的两个维罗妮卡的命运。
1.
电影一开场,我们便听到了维罗妮卡的歌声,她的歌声明亮、清丽,歌曲的内容改编自但丁《神曲·天堂篇》的《迈向天堂之歌》。高潮部分的女高音独唱,仿佛一只向着云层冲刺的海燕,拼着生命迈向天堂。维罗妮卡就这样忘我地歌唱,没有留意到落下的雨滴打湿自己的脸颊,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泪水和雨滴混在一起。
她感到自己仿佛就是那一道清丽的高声,就是那一只向着云层和天堂迈进的海燕,在歌唱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是升华的,那恍惚的神情向我们传达着维罗妮卡全部的热情,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烫,灵魂的力量似乎要从那身体中喷薄而出。
我们每个人实际上在生活中都会寻找一些自己存在的方式,有的人选择了学术研究,整日投身故纸也不觉得枯燥;有的人选择社会运动,东奔西走也不会觉得疲劳;有的人选择不断攀登远处的高山;有的人选择征服头顶的星瀚……种种这些让我们感到自己在世界上,还有某种超出个人身体的存在感。歌唱对于维罗妮卡来说,就是她全部的灵魂热情,是她生命当中最为重要,最能带给自己价值与内心荣耀的东西,歌唱就是她全部的欲望,她在歌声中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她的歌声就是她的在世。
灵魂的无限可能是我们作为人类的幸运,但身体却并没有随着我们的灵魂一同进入自由的境地。就像俄国诗人马雅科夫斯基写道:“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身体的造化总是成为我们灵魂向上的沉重负担,我们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变成洁白的云。维罗妮卡尽管美丽得令人惊叹,令人嫉妒于上帝对她的偏爱。但是唯独在歌唱时,维罗妮卡的心脏无法承受歌曲高音带给身体的巨大负荷,医生告诉她,她的心脏不适合歌唱,尤其不适合歌唱高音。维罗妮卡向《迈向天堂之歌》的作曲者表示,自己希望可以担任高音的独唱,而作曲家本人也对维罗妮卡的试唱表示非常满意。我们在影片中会注意到,维罗妮卡在唱到高音部分的时候,两只手拼命朝不同的方向拉着手中的一条细线。这条细线仿佛就是连系着维罗妮卡灵魂与自己肉体的那一条细线,细线被紧紧拉拽时嵌入手指的疼痛提醒着维罗妮卡自身肉体承受的极限。这条细线构成了我们灵魂在世的沉重,暗示着我们灵魂与灵魂栖息之所的裂缝。
于是我们看到,在《迈向天堂之歌》的演唱会上,维罗妮卡的声音像塞壬女妖一般从合唱队中脱颖而出,美轮美奂,鼓满风帆缓缓驶向天堂。突然,这歌声像海燕被闪电击中,直挺挺地坠入深渊。电影刚刚进行到不过三分之一,生活在波兰的维罗妮卡倒在了舞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为了那迈向天堂的高音,波兰的维罗妮卡真的进入了天堂,去寻找它们去了。
2.
维罗妮卡的下葬,导演使用了主观仰视的镜头:屏幕前的我们看着一锨一锨的泥土落在我们的眼睛上,死亡的感觉通过泥土直接作用在我们的感官上。与此同时,身处巴黎的维罗妮卡冥冥中也感受到了自己灵魂的一丝变动,尽管生活在巴黎的维罗妮卡并不知道在波兰还存在着另一个自己,但死亡的感觉依然侵袭了她的身体。在男友的怀中,维罗妮卡感到一阵刀割般的伤心,好像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
导演在这里为我们设置了一个极具戏剧化的场景,两个维罗妮卡,一个还活在这个世上,另一个已经离我们而去。已经死去的个体不可能再对死亡有任何体知,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从他人的死亡中斜目而视死亡的面容。死亡与存在的张力一下子落在了那个生活在巴黎,那个仍然活在世上的维罗妮卡身上,波兰的维罗妮卡用自己实际上的死亡,使得巴黎的维罗妮卡同时体验死亡与生命。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向死而生”的概念,通常我们引用这个句子来谈论死亡时,总是将它理解成一种对生命限度的反思。死亡在我们生者的眼中成为一种对死亡情景的想象,凭借这种想象我们把对死亡的排斥与恐惧转化成为一种对当下存在、对生命价值的肯定。
这样做仿佛是通过死亡,我们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一个崇高的、宏伟的理想,仿佛能够在有生之时完成这种理想,实现这样的价值,我们的死亡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怕,我们仿佛将自己的灵魂连同自己对死亡的想象让渡给一个宏伟设想与理想世界。各种宗教便利用这样的手段剥夺我们自身对死亡的感知,也剥夺着我们对自己生命在世的体验。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用发生在同一具身体——巴黎的维罗妮卡的身体——上的死亡之感与存在之感,将灵魂对死亡的体知重新归还给了一个具体的个体,甚至是死者本身,让生者体验自己的死亡以及死亡之后的世界。
死亡与在世,就像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它们共同栖息于我们的身体之上,我们没有办法忽视一个而只关注另一个的存在。正是因为人类灵魂的存在,我们才能用自己的身体同时体验着死亡与存在,灵魂追求着不朽与天堂的荣耀,身体才会在细线绷紧的时候感受到死亡的莫大悲哀;灵魂渴望幸福与美好,身体也在这种快乐中变得敏感。
3.
波兰维罗妮卡和法国维罗妮卡都喜欢同一款唇膏,拥有同一个水晶球,戴红色的手套……她们都爱用戒指来压眼睫毛,喜欢用手指缠弄绳子,她们的手指上都有一个暗红的疤痕。两个姑娘从事的职业都和音乐相关,她们都丧失了母亲,但幸运的是与父亲关系良好。波兰的维罗妮卡和父亲说过:“我觉得我并不孤单。”而当她死去后,法国的维罗妮卡对父亲说:“我觉得最近很孤单。”父亲回答:“有人从你生命中消失了。”
生命的联结,灵魂的相通,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深奥得多,也美妙得多。
电影当中有这么一个情节,巴黎的维罗妮卡和一群小学生观赏一出木偶戏:木偶戏的主角是一个跳芭蕾的女孩子。芭蕾对于这个女孩的意义,就像歌唱对于维罗妮卡的意义一样,她将芭蕾视作自己全部的生命热情。但是那么一个偶然的意外,在一次芭蕾演出中,这个女孩子摔断了腿。舞蹈家的腿,对一个热爱舞蹈的人而言,就是她生命热情的载体,失去了足以支撑身体的腿,这个热爱芭蕾的女孩子也就失去了对自己生命存在的感知。连接着她生命中身体与灵魂的那条细线断了,这个跳芭蕾舞的女孩也因此而伤心至死。
维罗妮卡在这个木偶戏中仿佛看到了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生活在波兰的维罗妮卡。脆弱的心脏与意外发生的摔倒似乎预示着生命的不可掌控以及灵魂与身体的根本矛盾。的确,面对灵魂和身体,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选项:选择了灵魂,失去身体的灵魂自然也荡然无存;选择了身体,我们失去了灵魂也就失去了身体全部的性感。一根细线,细线的两端是沉重的身体与不断向上的灵魂,而这根细线却连命运的一个喷嚏都经受不起。
这条细线,既是个体生命中身体与灵魂的偶遇,也是个体对自身灵魂所追求的天堂的感知。正是这条细线的存在,正是因为自身心脏的缺陷,因为巴黎的维罗妮卡对波兰的维罗妮卡死亡的体验,使得维罗妮卡在看到自己灵魂所追求的生命热情与价值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身体的沉重。这条细线让维罗妮卡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也看到了燃烧生命之后的灰烬。
庄子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提出“齐死生”的逍遥态度,知死生为一体,同时否定了身体与灵魂,使得一切都成为自然构造的无常产物。基耶斯洛夫斯基作为一个“诗人导演”,他充沛的感性显然不能让他像庄子那样超脱于世,他只能用自己诗人般的全部的悲剧精神,去贴近身体与灵魂、死亡与在世的矛盾。于是在影片的最后,我们再一次听到了那首《迈向天堂之歌》,维罗妮卡只能用哀歌的形式来诗意地传达着她在死亡与在世、身体与灵魂之间的挣扎。
那明丽的女高音,承载着我们身体与灵魂的全部重量,久久盘旋在天空之上……
作者:王宁泊
新闻来源:央视网